Eilian

（接前）

仿生人当然有自杀的可能，也只有自杀的仿生人是无法再次激活并从外部读取的，那些士兵的死状完全符合这一特征——汉克清楚记得康纳审问的第一个犯人，那台被主人虐待又对这个世界绝望的HK400。

他被皇帝陛下的小舌头舔醒，费力地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注意到身边的87，他立刻坐起来（皇帝陛下“喵”一声跳去了床尾，用小爪子按着他的腿），皱着眉头，揉了后颈，他问：“康纳他们呢，怎样了？”

他们已经回到了宾馆房间。

87难得正经地望着他，用悲伤的语调说：“两小时前，恐怖分子爆破了楼层的承重部分，现场螺钉乱飞，死伤惨烈，生还可能为零，汉克·安德森，你要振作——”

他的心沉了下去。

这时，套间卧室的门开了，有人推着餐车进来，说：“汉克，我让KC600做了些以前87常做的意大利菜。”

身边的87立即指手画脚：“啊我果然还是讨厌你！别提那个做菜的RK900！简直耻辱！”

汉克扭头，望入了康纳棕色的眼眸。他立刻反应过来，反手一个枕头就扔到87脸上：“螺钉乱飞你个头！”

87念叨着“不知感恩的人类”，一手抱着枕头，一手捞起喵喵叫的皇帝陛下，瞪了一眼他和康纳，跑了出去，用力地踢上了门。

汉克这才发现皇帝陛下并不像它反感其他的仿生人那样反感87，看来这只仿生小猫不过是和普通的猫咪一样，眷恋温暖的物体罢了。

“会议因爆炸中断，上将瞬间开启了最大安全护盾，短暂支撑住了倒塌的楼层，战斗航空旅的直升机救出了会议室中的我们，其他楼层的士兵就不怎么幸运了，死伤了不少。”康纳坐在他的床上，轻描淡写地说着那起堪比911的可怕事件，“在附近的它，”他指了指门外，“联系了我，我经过上面的同意就和207旅的士兵一起过来了，一会还要回师部报道。”

“看样子这个87还算有救，虽然他伤害你这件事是不可饶恕的。”汉克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康纳。他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消失不见，或者又受了什么重伤。但是他也知道，康纳离开了那么久，在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生死之交，说不定已经有喜欢的人，也许他可以和他做回普通朋友——能做普通朋友也已经像是做梦一样幸福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却一阵难受。他扯出一个笑容。

“它当时被我找机会传输过去的记忆和威尔海姆交给它的任务折磨得无法可想，想逼我告诉它怎样清除这些记忆，何况它对付我的具体过程我已经忘了，但我相信这段时间它内心受到的煎熬不比任何人少。它是为了生存，即便联军后来接受了变异仿生人。但海因里希那边找到了消除变异仿生人给备份系统带来的不稳定的方法，我的病毒很可能无效了，我失去了阻止战争的机会。”年轻人轻轻地说，“战争让所有人变成了魔鬼，我和它差不了多少。”

外面有挠门声，也许是猫，这也提醒了他们87依然在外面。

“你和他不一样。”怪不得87被自己打了也没有还手，“联军都停战了啊，不要担心。”汉克想纠正康纳口中的“它”，但是，慢慢来，他想。康纳帮他弄来了丰盛的晚饭，他应该吃一点。

“前线的停战维持不了多久。”康纳只是摇头，“今天的爆炸说明，海因里希对联军的控制力已经削弱了。”

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汉克说：“我也是才听55说，这儿的人们在38年便已经将火星旅行和地月旅行时间分别缩短到了一个半月和一天以内。”康纳点点头，表示这是可以进行的话题，汉克继续，“这么充足的能源和长距运输能力，怪不得这帮家伙能那么快就结束三战，还出其不意从俄罗斯打回美国本土；你想，我们那个世界，烧钱的火星舔地板计划不过变相带火了宇航周边。NASA收走那么多RK900，除了派去太空一年半载回不来的，在地面工作的那几台成了各大宇航中心讨人喜欢的吉祥物。你走了以后，电视里登过一个新闻：KSC某位身着技术员工制服的RK900领着迷路小男孩的手找到了他的妈妈，被年轻漂亮的妈妈当众亲了一脸口红印。87那时候在家看到这则新闻，笑得薯片洒了一沙发，还说以后也要去街上捡小孩。“汉克自顾自笑了起来，康纳礼貌地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温柔却遥远，仿佛他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又仿佛他已经不习惯87的名字和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了。

“但这儿的民用科技似乎没什么进步，至少在战乱中，我看不出来。”汉克让自己尽力不要乱想，并说，“索尼总算是倒闭了，PDP2也没开发出来——虽然我不玩但我略微了解这些东西。”

康纳说，“这个世界，民用方面唯一的成就就是仿生人，而这一成就对人类而言，成了反作用力。”

“并不完全是，”汉克问，“84他们，还有你其他的朋友，怎样了？”

“都很好。”康纳简单回答。

下了床，汉克自己端了饭菜放去一边的矮桌上。

年轻人听话地坐在他对面，依然用那种好奇和纯洁的眼神，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汉克梦想了千百次的场景：世界和平（虽然依然存疑），康纳回来了，并且就在离开自己那么近的地方。他想问的问题和想说的话可以从最深的海沟一直连绵到最高的山巅。他想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过来需要倒时差吗，月亮的背面真的像好莱坞电影拍的那样热闹得像迪士尼乐园吗；他还想对康纳说他爱他，他依然爱他，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会永远爱他。

但有一点，不是错觉：并不仅仅是因为外面87的环境监测而有很多话不能说的原因，康纳确实在和他保持距离。

那么，也许自己应该问问康纳他在这个世界的爱人是谁，是不是一个比自己正派许多的人。

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今天的事情，想也是那个威尔海姆做的啊，他在爆炸前离开了。”

“是上将让它离开的。”康纳说。

外面87的声音传来：“蠢问题。汉诺威机型44α海因里希可不是因为头发长才被选为联军上将的，ReuiZ机型全都清楚上将护盾的牢不可破，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汉克无语地喊：“你这家伙，有你这么监听的吗！”

这家伙是怎么打赢三战的！

康纳抿了抿嘴，说：“说说你自己吧，汉克，你受了伤，还瘦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告诉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汉克说中枪只是自己不小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然后详细讲了威尔海姆二号的事，康纳眨了眨眼睛，黄圈闪烁了一下，点点头。

“康纳，”汉克问，“那个‘最后的任务’，到底是什么意思？”

汉克并不喜欢“最后”这个词。至今为止，他知道的消息无非是：海因里希在战场形势一片大好的前提下准备召开和谈，要压下手下那群好战的将领，还要调查可能的针对三十八团的谋杀，不让军队将此作为再开战端的理由——这大致就是今天爆炸的原因，军队里有人要用政变除掉海因里希了。

问题是，联军上将为什么需要康纳。

“大概因为它的卡珊德拉告诉它，我是什么希望。”康纳低头，说，“虽然我不信。”

汉克打趣说：“小救世主康纳，听上去不错——”

“啊——我真是服了你们了！！”卧室门外再次传来87的喊声和小猫的挠门声，“从见面开始你们就各种内循环紊乱和心跳加速，我都怀疑你们要一起暴毙了，却能到现在还隔着桌子扯科幻小说。51，顺便一提，刚才207旅的士官又来找你被我赶走了，我帮你争取了二十分钟，要知道合理利用时间！”

短暂的沉默，康纳低下了头。

“你小子给我闭嘴！”汉克喊回去，他转头对康纳，“你还有事，去忙吧，别陪我了。”

康纳平静地点点头，站了起来，整了整军装，往门口走去。

汉克心里纠成了一团，就这样吧，让他自由，什么都不要问。他想，从此以后，就是普通朋友了。

康纳站住了，然后转身，几步跨了过来，低头，俯身，抬起汉克的脸，轻轻吻住了他。

“我满手血腥。”他说，“汉克，我作为威尔海姆麾下的一员，狙杀了102人，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脸和名字——你知道吗，在我们的世界，我甚至甘愿为了他们挡子弹，但在这里，我却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们的生命。我知道说出来你会厌恶我，不再想要我，我理解你的选择。从今往后，我将尽力赎罪。”

汉克望着他，一时间，他不知道是康纳的吻还是他话中的绝望更让他悲伤：“康纳，你明明应该知道……不管是罪孽也好，任务也罢，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的啊。”

说完，他小心地吻了回去。

康纳稍稍站直了身体，他修长的手指很快解开了领带和严密的领扣，露出优雅白皙的脖颈和锁骨：“二十分钟。”他俯视着他，“卡姆斯基说，我现在的身体，功能齐全。”

汉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门外——”

“作为俄罗斯战场的主力，它可是什么都见识过了。战争中的士兵什么都干。”康纳说，“在这个世界，连皇帝陛下都不是什么构造简单的小奶猫，汉克，单纯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为了反驳他，汉克终于决定做些不单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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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汉克帮康纳扣上最后一颗制服扣子、打好领带，在心里赞叹对方的年轻和美好，他吻了他的额头，康纳在他的手中放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这个小石头形成于太阳系的早期，我自己去找的，”康纳睫毛轻颤，温柔地说，“不然还能早一天回来。等和平以后，我们再做一对戒指，拿这个石头的碎片做点缀。”

“可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东西。”汉克在灯光下端详那银白色的石头，他明白：这是一块来自月亮的无价之宝，而他一无所有。

“你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了你的形状。”康纳低声笑着说，“这就够了。哦不，我的意思是，这当然并不够。”

汉克的脸腾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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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查克区的仿生人制造分厂中，程序研究中心占了三间厂房，威尔海姆远程让部下封锁了市内，便进入第二间厂房，走过一整排的电脑墙，来到一个清瘦的背影身后。

“威廉，”它说，“给我看结果。”

月初，通过87的暴力拆解，威尔海姆拷贝了51敞开的脑部内容，带回来让负责分厂的威廉·安德里亚斯帮自己解，而他果然没有辜负它。

此时，老人回头，对它友善地说：“我解开了它的锁定，确定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我相信很多内容你早就知道了。但有一点很奇怪，我想找51的启动时间，却发现这个时间的线性长度根本无法测定。”

“怎么会？”威尔海姆问，“你在白骨塔预测出的未来中，能看到它吗？”

“没有。”老人摇头，“就好像它在任何一个世界都不曾存在那样，也许只是因为两个世界的时间不恒定而让计算出错了。”

不过是一台可有可无的机器。它想。

这个世界的白骨塔是一个在原CyberLife的未来学家菲利普·赛摩（*同注1）教授团队开发的量子计算机上运转的核心程序，能够计算出大概率的标志性事件：包括人类最后避难所的毁灭。

海因里希却相信那个KL900“卡珊德拉”的胡言乱语，试图带领大家走向连白骨塔都看不到的未知，还称呼这一未知为“希望”。

另一个世界已经走向了错误的道路，这个世界可不能这样。

安德里亚斯这时说：“哦，你的宝贝来了。”

威尔海姆看了一下监控，87站在隔壁的量子计算机前读取着数据，正好抬头，对着摄像头做了鬼脸，这突如其来的既视感让威尔海姆笑了出来：“它才不是我的宝贝，”它说，“不过是比可有可无的程度稍稍重要一些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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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来说的事情很简单，它先问了海因里希是不是真的没事，得到威尔海姆肯定的回复后，它说它会勉为其难和汉克·安德森一起去事发地消磨时间，问它有没有别的安排。

威尔海姆说：“51今天和安德森独处没有说锡安的事情吗？”

“没有。”蓝眼睛的仿生人笑嘻嘻地说，“他们连说话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跑来了。”

威尔海姆沉吟一下，讥讽地说：“海因里希的那个调查组，我也会参加。在第七集团军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么大规模的爆炸，谁知道到了上将势力范围之外会怎样。还有，我早想说，既然你以前也不乐意和别的士兵组队，”它在87转身离开之时，说，“现在就更没必要为了一个人类维持体温了，他是永远不可能把你当暖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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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038年11月刊《Tech Addict》发文“仿生人士兵：完美的杀人机器（原标题：Android soldiers: perfect killing machines）”，详细描述了仿生人士兵参与战争将如何有效减少人类伤亡。有趣的是，当年该刊的封面文章为“CyberLife的预言计算机（原标题：CyberLife's Fortune Teller Computer）”，文中对CyberLife的未来学专家菲利普·赛摩教授及其团队的研究作了详细介绍：在不远的未来，会有“灾难性灭绝事件”，例如外星人入侵、全球的气候灾难和超级病毒的爆发。并且，“电脑能为我们计算并避免这些事件，以使得人类在重大灾难面前永远不会措手不及。”